话剧《星空与半棵树》首演,陈彦谈:人间就是盛大的剧场
更新时间:2025-10-22 06:05 浏览量:2
对话嘉宾:
陈彦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
王雪瑛 文汇报记者
本月起,陕西人艺携5部大戏齐聚第二十四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,“茅盾文学奖系列”作品《主角》《生命册》《平凡的世界》《白鹿原》等鸿篇巨制集结亮相,其中“陈彦三部曲”之二《星空与半棵树》10月21日迎来全国首演。本篇对话旨在让读者了解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陈彦对陕西人艺追求“文学戏剧”的理解;他深耕文学的创作心路,如何汲取戏剧优长,锤炼小说语言,展现长篇小说的魅力,书写生命经验世界的宏观与微观。
突破:切住社会脉搏,发见人心新变
问:您的小说创作中深深地浸润着戏剧艺术的养分,跨界的艺术实践构成您小说创作的鲜明特色。您是如何汲取戏剧的优长,同时又充分发挥小说艺术的特点?展现长篇小说的魅力?
答:我从事戏剧创作与管理多年,也曾是游走在文学与戏剧两界的创作人员。起点是文学,端的却是“戏剧创作员”的饭碗,主要精力写戏,业余写点散文随笔,算是相互营养成长。小说与戏剧一个用印刷的方式出版,一个搬到舞台上立体呈现,其本质都是讲故事、塑造人物,以抒发作者的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,当然,还有娱乐精神。其实在创作领域,很多作家都是彼此兼顾,游刃有余的。
一个小说作家熟悉戏剧,肯定不会吃亏,好小说一定会讲出一个好故事。世界文学史上也不乏给读者制造阅读难度的大作家,但这样的作家有几个就够了。无论怎么写,都是要让人看懂,让人共情、让人理解、让人会意。世界戏剧和中国戏曲给我们提供了太多好的范本。我总讲,没有宋元杂剧对猴王、武松、李逵、诸葛亮、曹操、周瑜等的“先期试水”、一再凝练,就没有后来的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,长篇小说的诸多美丽恰恰在于戏剧性。
当然,戏剧性也不能乱用。我们把世界叫舞台,人生叫舞台,说明人类生活充满了戏剧性。但所有戏剧性都是由深厚的“底层逻辑”构成的。长篇小说的大篇幅,当然要有戏剧性,但需要找到符合生活逻辑演进的戏剧性,而不是“没戏硬给戏、加戏、蹭戏、折腾戏”的戏剧性。
问:“戏剧三部曲”《装台》《主角》《喜剧》已充分呈现您长篇小说的创作功力,而长篇小说《星空与半棵树》不仅是小说题材上的拓展,更是小说意蕴的深邃,小说创作手法的精进。有评论家称,与其说这是他在小说创作上的一次“变法”,不如说是他创造能量的尽情释放,是一次集中优势“兵力”的小说总攻。这次“总攻”中的主要火力点、突破点在哪里?您如何看《星空与半棵树》在您长篇小说创作历程中的提升与收获?
答:感谢评论家们对拙作的抬爱。《星空与半棵树》的难点首先在于离当下生活比较近,也就十几年时间。作家近距离进入生活现场有时会有“老虎吃天,无法下爪”感。先后写了九年,几起几落,都是因为“感光度”与判断力的问题。“感光度”是指相机对光线的敏感程度,感光度越高,成片就会越亮越清晰。而判断力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,比如小说里涉及的“点亮工程”,当年可能是一种创造,一种对困境的“突围”,但从历史长河与人类文明进步的角度看,尊重自然、呵护自然的发展,才是与自然的和谐共生。为什么要仰望星空,又要把浩瀚的星空与半棵树的微末扭结在一起,就是想思考一点乡村发展的长远问题。
中国乡村社会治理,其实一直都被高度重视,世界历史大致一样,从托尔斯泰到鲁迅,关注乡土命运与人的生存状态,是很多作家的宿命。土地、粮食与经济问题,家族、伦理与道德问题,安保、教育与发展问题等错综复杂,这是一个盛大的“箩筐”,装满了社会与生命的丰沛形态。城市人多繁华,引领着文化与时尚的风标,但进入浩瀚的乡村,你才能看见社会肌理的丰富性、磅礴性与“旷野”性。中国从朱熹到王阳明,其实很多都说的是“乡土治理”。现代学者萧公权的《中国乡村》、费孝通的《江村经济》《乡土中国》,也都关注乡村“万物生长”的能力。我在陕西行政学院工作期间,见到很多学者调查研究“乡村振兴”课题,我也下去跑过几次。文学怎么进入这个现场,仍需从“文学是人学”出发,一切乡村社会的研究,最终都指向了人这个目的。人的活法,人的提升,人的现代转型,人的幸福指数等等。我始终觉得写作技巧不是主要的,一个作家看上几百部小说,大致就能把握住技术问题,而根本的突破还在于是否切住了社会脉搏,发见了人性人心的新变,是否有必要去写作的问题。
问:“以何首魁的态度,仍是老三样:时间、证据,加上咳嗽带出痨伤。想让老何有点激情,有点人文心,除非石磨子能哭喊、铁砧子会说话。”读着您的小说,感觉地域文化中走来呼之欲出的个性化人物,小说叙事和人物话语中使用方言俚语、歇后语形成诙谐生动的小说语流,同时还有“中子星”“暗物质”“启明星”等天文学用语和书面语,您是如何积累“滋养”出活色生香的小说语言?请说说对小说语言的看法。
答:对于小说语言的运用,始终有不同的说法,我以为适宜你的表达,并能让读者理解、沉浸,产生阅读兴趣就好。不可过于刻意,一定要像谁谁谁。你不是那块土地上养育的人,怎么模仿都是二流的,因为骨子里不像。一个作家还是要稳稳地站立在自己的土地上,好好说话,说大家能听明白的话就好。当年倡导“白话文运动”,是因为当时文言太精致,太小众,太高难度,对多数人犹如“听天书”了。有许多方言俚语的表现力,是有深入骨髓的通透感,为什么不用呢?当然刻意用大家难以理解的方言,也需要警惕。
《星空与半棵树》里用了很多天文学名词,因为这些词汇的内涵具有丰厚的隐喻性。用“中子星”“暗物质”,会省去许多笔墨,那是约定俗成的节俭表达方式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作家更是。你要写得有点特色,就需努力与你生命的“背景板”联系起来。家乡的语言,再加上戏剧那简约、“民间”而有趣的“对白”,都是我努力学习的点位。舞台上特别害怕“悬空”、无趣、无用、无力的“水词”“大话”,秦腔观众尤其“楞娃”得很,有演员就因为自己能说会道,上台胡乱加词,说得没边没岸的,观众感觉无趣,就让其闭嘴。
问:已获诸多奖项的话剧《主角》是从您创作的70万字同名小说改编淬炼而来的戏剧力作,为今年上海国际艺术节陕西人艺驻演项目打响了头炮。在写作这部长篇的过程中,主角忆秦娥在时代演进中的人生起伏,40多年饱经磨砺的艺术生涯已在您的心里百转千回,当您看到自己笔下的人物“生活”在话剧舞台上,心里是怎样的百感交集?
答:看一次话剧《主角》,我都被深深地打动,舞台上传递出一种命运感、凄惶感和生命的挫折感,同时又是强烈的奋斗感和人生的意义感。剧本对小说做了巨大浓缩,但筋骨都在,并更具舞台张力,是很好的再创造。编剧曹路生和导演胡宗琪,还有舞美、音乐团队,都是近些年活跃在中国话剧舞台上的大艺术家,他们懂得话剧艺术的“命门”所在,并以极简约的方式,一把“椅子”就象征了舞台、角儿、时代,以及生命角色的各种转换。一只提线木偶“羊”,简化了不必要的叙述等等,而把大量时间和空间,留给了人的生命、精神、情感波澜与成长线,十分难能可贵。从主演到配演都很出彩。反复打磨修改提升,也是他们的一贯作风,他们有专门收集意见的团队,对合理建议能做到场场改,让我每看一次都有新感动、新收获。我要特别感谢这个团队!
追求:经受社会与市场的双重检验
问:戏剧改编赋予文学作品新的生命,也为观众打开了理解文学经典的窗口。陕西人艺在现实主义沃土上执着深耕,在历史纵深与当下现实的交汇处掘进,已成令人瞩目的“文学戏剧”现象。您是与陕西人艺有着深交的作家与剧作家,请谈谈您熟悉的陕西人艺与“文学戏剧”的追求。
答:对陕西人艺,我不是一般的熟悉。过去我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的时候,我们便是邻居,中间只隔着一个院墙。后来我离开了文艺大院,再有交往,就是看他们的《平凡的世界》《白鹿原》《生命册》,还有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话剧《主角》和《星空与半棵树》。他们最本质的追求,就是“干作品”,这也是院长李宣的口头禅。深入接触后,更能理解“干作品”的意指:从作品的“立意”开始,追求话剧的社会价值意义,追求深刻性,追求观赏性,追求作品对时间的耐受力与抗损能力。一些作品刚出来演几场,就寿终正寝,已不是什么新鲜事。陕西人艺努力想“干”的,就是能够经受社会与市场双重检验的“作品”。
他们在“浓缩”“锤炼”我的几部作品过程中,我也参与旁听过编剧、导演、主创和一些话剧艺术家的“讨论”“争执”与“拂袖而去”。他们请的都是高手,绝对的厉害角色,但不一定能干到底,不是因为能力,而是因为文本“方向”,可能有认知与理解的不同,那就“下次再会”。创作至上,艺术至上,“干好作品”是本质追求。当你与李宣院长谈过几个来回对文本的理解,再参与一两次他们的创作“恳谈”“碰撞”“围读”会后,你就不用再为他们如何舍取而操心。他们比你更舍不得那些“骨干”“脊梁”“心脏”与“肾脏”,他们在反复揣摩,当初看上了这个作品的什么,今天才走到了这里?他们在坚持戏剧的“文学”意义。戏剧,特别是话剧,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文学样式。说一晚上话,那得多难说啊!我家乡看秦腔的观众,你再说半天不开口唱,是要问你干啥吃的来了。话剧真是“不遮丑”的艺术,需要文本、综合性和现代性都很强的创造。
问:陕西人艺倾力打造的话剧《星空与半棵树》在上海国际艺术节首演,对这部根据您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,您有着怎样的期待?在创排过程中,与主创人员有过交流吗?
答:我当然期待上海观众能够喜欢这部话剧。小说出版不久,主创人员就阅读了《星空与半棵树》。编剧李宝群和导演宫晓东都是我熟悉的艺术家,此前看过他们不少作品,由他们进行再创造,也是我乐见其成的事。在下排练场前,李宣希望我能与剧组一起下生活,希望去我的家乡。我便与新老朋友一道去了家乡镇安县,虽然小说是虚构,故事也并非发生在这里,但艺术家们还是希望看到引发作者思考的一些源头。在镇安,我才知道这一帮艺术家是怎么深入生活的。他们“干”得比谁都扎实,白天深入乡场、农户,晚上研究探讨剧本。我感到震惊的是,宝群编剧和宫导比我还熟悉小说的情节和细节,我写完已有些时日,他们却拿着千折百叠的小说文本,划得遍体鳞伤,我对李宣说,希望能够收藏宫导手中的那本书。她说,那是人艺的艺术档案。
他们的创造是全方位的,编导演、舞美、音乐合流,每一个细部,都充满了寻常意义上的不确定性。比如对星空的表现,最后立到舞台上的“布景”,竟然没有一颗星星,全是乡场上那些水磨、轮盘等农具的“机械式”精密组装。我立即表示认同,这不正是对宇宙抽象、概括而本质的理解吗?浩瀚宇宙,不正是一个“万有引力”的精密组合体吗?另外就是观测,观测让我们知道了星空。因此,观测,才是艺术家们在戏里的着力点,星空就“留白”给想象力了。
问:在阅读《星空与半棵树》的过程中,我相遇了《主角》的大女主秦腔皇后忆秦娥,她成了温如风们观看秦腔时的名角,讨论的话题,还有《喜剧》中让人忍俊不禁的丑角贺氏父子,《装台》中厚道和勤劳的顺子,“他们”在小说情节推进中的出现,在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,形成阅读中的“彩蛋”。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从虚构的小说,走进了读者的心里,哪些人物让您难以割舍?
答:我目前所创作的六部长篇小说中,一些主要人物都构成了互文关系。从第一部《西京故事》到近日将推出的《人间广厦》,其中特别主要的人物,或是我觉得有趣的人物,都会再请出来“遛一遛”。有些是性格在继续成长完善,有些觉得有趣,让他或她再出来小露一脸。当然,我也有一种自己的“整体思考”,一部作品的书写,打开的视域总是有限的,我只能用一生的书写,去完成一个我的生命经验世界的宏观与微观。那里面反复出现的人物,一定是我割舍不下的,或是还有需要丰富完善的情节与细节。
人间就是一个盛大的剧场,再辽远宏阔的场面都是能装下的。比如罗天福、刁顺子、忆秦娥、胡三元、贺氏父子,包括安北斗、温如风这些人物,在以后的作品中,我让他们再陆续登场,因为他们都还活着,活在我的世界里,那生活的风雨就会把他们再搅合进来。在新作《人间广厦》里,他们就陆续有出场,本来我是想把胡三元写死的,结果没死了,不是我不让他死,而是死得没道理,那就让他继续活着吧。
问:当下我们倡导以剧本为中心,以表演为中心的创作思路,重视原创与继承,弘扬家国叙事,请说说您的看法。
答:这些都是遵从艺术规律的思路。剧本立住了,表演才能插上腾飞的翅膀。比如传统戏《铡美案》已经演出上百年了,戏的情势蓄到那里,包公还未出场,只是幕后“尔嗨”一声,观众已掌声雷动。为什么?情节使然。全场的悲剧疙瘩已经无法解开,需要一个重磅人物上场了。剧情的根茎捯饬顺了,演员就能绚烂开花。当然,没有好的表演、唱腔和综合艺术跟上,剧本也咋看咋别扭,包公来了也不成。舞台艺术是合谋共进、相得益彰的艺术。
戏剧,既要重视原创,更要重视传统积累,重视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飞身一跃。莎士比亚37个戏几乎全都是有“原创基础”,有些说“改编”也不为过,那是一种画龙点睛式的“改编”,有些就是化腐朽为神奇。好多戏剧经典,也都是改来改去才磨成的。一部脍炙人口的好戏,是经过数代人的手,才能磨成经典。业内和观众都需要耐心,帮着看,帮着改,帮着提升。舞台剧创作难度很大,那就是与观众现场扳手腕,一场场一幕幕地扳,你需要有些过人的力道,家国情怀、价值立场、现代性等,你要相信剧场观众比谁都懂这个,所有经典都是他们一场场看出来、筛出来、从而沉淀下来的。